从小出去游玩，我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回家写一篇作文”。我不玩了行不行？可是已经到达，自己根本回不去，那种被生活裹挟的束缚感，以及对风景细节高度紧张的扫描，简直是我跟大人们旅行的噩梦。

而且跟家长出游，是绝对不能问傻问题的，车为什么会走，类似这种问题，无论你多有求知欲，都是在丢家长的脸。如果你不想听见隔壁家孩子的优秀，我劝你千万要沉默。

所以从小我跟家长出去长见识，我都一言不发，我只听大人们的高谈阔论，其实有的还挺有哲理。顺便听别的小朋友被他们家长抑制不住的责骂声。当大家觉得我稍显深沉，我只需要扮个笑脸就行了。

有时候运气好，车上会放音乐，有早期的周杰伦、SHE等等，大多数大人是不爱听的。比起来SHE还可以，“河滨公园，我们肩并肩”，我真想去河滨公园看看。我长大了自己去。

那时我也不算小了，初中生，但也还是感受着生活旋涡的不可抗力。西安行，新疆行，各种行，就是写作文不行。不是我不会写，是不爱写。也不是不爱写，而是唯有我一个人要写的那种孤独。大人们往往自驾，我喜欢看车窗外，我记得在新疆，有次我远远看一列火车，我们行驶在长长的公路，我望了很久，没想到火车越来越近，公路与铁轨竟是有交接的，铁轨架高起来，火车正好在头顶驶过，全车只有我惊呆了。这就是相遇。我也喜欢看后视镜，那时我有女朋友，我会觉得那些风景就如她的洁白皮肤和红色外套一般远去。

那时我并不亲近任何人，但是同行的那些小孩子都会玩着玩着就到我身边。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我不戴耳机听音乐吗？现在他们也都长大成人，我也没问。他们可能是觉得我是个平易的没有壁垒的来者不拒的开放的人。

我现在也还是那样，不明原因地被小孩子接近。

清明节假期，这三天放假，昨天和前天我都跟朋友们外出钓鱼，去大自然里，去到农村的池塘和山中的水库，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朋友们带来的孩子最小也小学二年级了，其他都是初中生。果然我就听到每位家长都在对自己的孩子说，“回家以后写篇作文”。不知道他们写出来没有。

我跟朋友说：“当年我最烦听到这句话了，都不想出去。玩就好好玩，写什么作文。”家长朋友们在辩解，小朋友们却来到我身边，觉得我是跟他们一伙儿的，和那些妖艳的家长不一样。我跟一个小朋友说，别写。她扯着嗓子说，不行啊周记作业啊……

这个小朋友小小年纪已经读过很多书了，给我印象很深，也知道特别多历史故事，记忆力特别好。我们聊西游记里最喜欢的片段，我问说女儿国怎么样，她说借法宝打妖怪和最终圆满都没什么意思，有意思的还是那些人间真情。我们还从夏桀商纣聊到人性的节制，聊得停不下来。一个朋友也边钓鱼边来讲法律，但是小朋友们都思索得很费解，一直往水里丢石头，鱼根本钓不着。

我对钓鱼不感兴趣，对收获也不感兴趣，我从小是怎么在旅行的呀，我只对发呆感兴趣。在跟小朋友聊天之前，我都只在水边发呆。我朋友的太太会削好很多水果，端给大家一起吃，吃的时候我倒不觉得多美好，只有回忆起来才吃出一种不被遗忘。

那些小孩子倒是一直注意到我，他们在另一块水边玩泥巴，坐在地上，全身脏脏的，时不时会喊我：“怪叔叔，来玩呀！来！你有童年吗！过来玩橡皮泥，纯天然无添加哈哈哈……”他们爆发出的杠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水面，他们的爸爸们拿着再专业的钓竿也没办法。

我看向他们，他们就把泥巴捏成化缘的碗，几个人点头哈腰地走过来，最爱演的那位还一不小心踩进了水里，裤腿都湿透，索性脱了鞋子。她妈妈也早就脱了鞋子，她妈妈说：“我的外婆从小教我们要赤脚，会长寿，她老人家都98岁了，明年99。赤脚好。而且要节约。”

幼稚的孩子们，我怎么没有童年呢？我那时候玩的，比你们玩的好多了。那些童年的笑容都蔓延在厚厚的时光里，球场与墙壁，集市与游戏，从光荣的事迹，到不光荣的事迹，没有一样记忆不清晰，反而是长大的经历一片模糊了。就连当时最不喜欢的与家长出游都有很好的记忆，那是在北京，我和幼小的张唯一，一人得到一只套在手上玩的布鸭子，在漫长的车程里，我们在最后一排用它们排演各种喜剧，咯咯咯咯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不停不休……被开车的他爸破口大骂，你俩闭嘴！我们对视，又捂着嘴，咯咯咯咯……

这些我都记得。包括其他的小伙伴，我也都记得，也包括那时候的女朋友和她的离去，没有什么人和事是我不记得的。还有那时候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姑姑姐姐叔叔伯伯……

而我只是不记得，忧愁是在何时布满了我的全身。人生荒芜，荒唐，又可笑，爱变永无止境的叹息。我想起萨特所说，他人即地狱。而我也不需要被治愈，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依旧像坐在人生的汽车上，被生活无力抑或强有力地裹挟，我也依旧看后视镜里人与人的远去，感受着距离，我也依旧听车里的音乐，“时间无尽隧道，只能向前长跑”。我只是从一个被家长带着的角色变成了驾驶者而已。

我也知道，有些景色我永远去不到，你也知道，也有些风景早已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