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师大名蔡雄烨，88年生人，是我的高中同学，温州人。他来杭九中上学是靠着当时不太严密的借读制度，凭着家里的钱借了一个学籍，成了我的同学。作为同样是杭九中毕业的普通人，他考进了浙江师范大学，成了数学系的本科生。大学毕业之后他就选择了参加工作，进了杭州一所不错的民办初中当了数学老师。

我跟他关系一直不错。尽管高二文理分班后他就去了理科班而我留在文科班，但是因为他热衷打游戏且熟知当时市面上的主流游戏通关技巧，因此每当我们这群文科生在游戏里卡关时都会想到他。靠着游戏和高中时的共同回忆，我们在毕业后一直都有联系。只是当蔡雄烨参加工作之后我们就都叫他蔡老师了。

最近蔡老师很烦躁。他常对我抱怨没有好的前途。“钱越给越少，事情越来越多。混不下去了，真心混不下去了。”他开着刚定制成功顶配保时捷这般对我说。

“你大不了回去继承你爹的广告牌生意，怎么会混不下去？”我一拳锤在他纤瘦的肩膀上，他呲了呲牙。“生意有我哥管，我也插不进去手。就是现在学校是真的难搞。政策变来变去，翻来覆去，弄来弄去，就是摆明了让民办和公办重回同一起跑线。你说我们民办冤不冤？我是真的无语了。”蔡老师很生气地按按喇叭，接着一脚油门急加速，保时捷PDK变速箱的反应吓得想实线变道插队的网约车连忙缩头。“你小心点，新车，牌子都没上呢。”我在副驾驶上瑟瑟发抖。据我所知网约车一般只有二十万的第三者保险，而蔡老师的新车似乎是多万落地的。

蔡老师毫不在意。“你别慌，他全责。”或许是理科生的关系，他做事一板一眼的很讲规矩。“现在你们怎么办？”我问。蔡老师两百多万的保时捷和那辆网约车并排等着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灯变绿。

“什么怎么办哦。锁区摇号，生源下降哦。还能怎么办。跟文澜一样转公办就好办了。不过哪里有那么多编制哦。”蔡老师摇摇头。就像高中时问他数学题目一样，我根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文澜转公啦？这么好。”我想起自己为了个编制教师弄得灰头土脸，不由得很羡慕文澜直接全部转公老师都有了编制。“谣言四起，不知真假。”蔡老师摇摇头，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你们转公不也行么？”我随口说。

“要肯放啊。老狄自己当孙子弄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混成了土皇帝，哪里肯哦。”蔡老师摇摇头。“他还说要再拼三年，出成绩，随他吧。我是要隐退了。”他笑笑。

“你退什么？29岁退休你脑西搭牢的。你外面补习班不是弄得蛮好？”蔡老师作为市优秀青年教师省教坛新秀行情价是块钱一节课，二十五节课起步，每班最多10人，单独一对一辅导费用另计。我因为曾经也想投身讲台而问过他相关行情。他跟我说他是这么收费的。

“补习班是要弄的。我是说学校里我要隐退了。这届班主任做好真的不弄了。老狄说破大天我都不弄了。”老狄是他任职的初中的校长，也曾是他的初中语文老师。我一直不明白就他这么优秀的民办初中学生怎么会沦落到跟我这种公办初中的差生一个高中的境遇。关于这点他总说什么中考太热头昏脑胀发挥失常。

“哦，班主任么，是好不做了。累死累活不讨好。”我附和蔡老师。

“要有人做的啊。现在我29岁，算是资格最老的了，其他比我资格老的都走光了。上个月英语年级组长带着初三全体英语老师出走了。你怕不怕？”蔡老师灵巧地操控着保时捷在清晨的杭州高架匝道上急转弯。

“这么恐怖？”我有些咂舌。

“老狄有些事情过头啦。打江山的都赶走了。又空降两个副校长，一线教师的待遇也不怎么样。15年我带班一万二一个月，现在只有一万一了，你说说，谁给他拼命哦。”车内的温度有些高，蔡老师打开了自动空调。

“一万一么也还好咯。老狄肯定觉得你们信仰不够，不能奉献自己。”我哈哈大笑。

“信仰么，现在房价那么贵，年轻老师靠信仰也付不出首付啊。信仰还是要靠钱支撑的。”蔡老师笑着说。

我想起自己至今还和父母在一起住68平方米的单元楼于是点点头表示赞同。

保时捷在高架桥上风驰电掣，趁着早高峰还未到来往灵隐寺方向狂奔。

“这次是真的谢谢你，还好你懂的，要不然是真的一团糟了。”蔡老师看着中控上的高德地图，距离目的地还有4公里了。

“你之前不拜拜的？”我好奇地问。前天蔡老师忽然火急火燎地给我打电话，问我去灵隐寺拜菩萨求中考顺利要准备什么。我左思右想问东问西帮他总结了一下，包括捐功德，求平安之类的过程和方式，随后想到我正好失业无事，也想去灵隐寺看看飞来峰下的笑天下可笑之人的弥勒佛散散心，于是约他一起出行，遂有了今天的行程。

“之前我跟在老同志后面的啊。现在我最老了，总要站出来的。”蔡老师苦笑着说。“你说拜菩萨真的有用么？”

“心诚则灵。”我只好这么回答他。

“欸，你别说，上次我们不是有个班出了双状元么，那个班主任本来也是要来拜拜的，说有状元来还愿的，可惜今年也辞职了，愿不知道有没有来还。”蔡老师一边减速避让路上的电瓶车，一边说。

“啊，高昇泰也走啦？”我很惊讶。

“走啦。你认识他啊？”蔡老师也很惊讶。

“哦，他是我朋友的邻居，一起打过球。”我说。“他好像是元老了吧？我记得我妹妹在你们那边的时候就他就在了。”

“是说咯。上次还是他来组织的。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弟弟。现在么就我来弄了咯。”蔡老师摇摇头。“我最不会弄这种事情了。”我笑笑。

“他干嘛走啊？混得不是蛮好的？双黄蛋都带出来了。”我问蔡老师。

“他儿子。老狄说现在不解决教工子女上学。之前只要是学校的学校就给解决教工子女上学的，就是不能进实验班，普通班也行啊，至少解决了。今年不是改革么，老狄说教工子女一律自行想办法。然后X师大附说给解决，待遇又给的高，老高就走了。”

“多高啊？”我很八卦地问。

“好像30来万一年，带状元出来还有奖金，再给编制。你说说，怎么留人哦。”蔡老师摇摇头。

“老狄不是说北大清华的博士都找来了好多么？给老高20万一年再给个编制老高怎么不能留了？”我想起之前报纸上的新闻，新闻里老狄意气风发的和两个清华北大的博士站在一起。

“屁，清华的那个早走了。北大的学生物的，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就是没工作，留下来了。给他弄了个郊区公立中学的编制，一年25万养起来。又不来上课的。上课学生也听不懂。就每次要宣传了来做做广告。你说我们这种一线的干死干活就十来万一年还没有编制，他不来上课坐着拿钱，谁要给老狄卖命？”蔡老师表示很生气，我生怕他一脚油门踩大了。

“还好还好，上次我去的那个高中，也是宣传有北大博士来的。待遇也是差不多。”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你那个不一样，公立的。市财政全额补贴，按学历给工资，没话讲的。我们是自负盈亏，你给不上课的博士钱多了给一线老师的工资肯定少，一线老师心理怎么平衡。”蔡老师摇摇头。

“你要不也去考个公办算了。”我给蔡老师出主意。

“不去。公办先有萝卜再有坑，去了也是陪跑，何必呢。”蔡老师又摇摇头。

“高中呢？高中还好吧？”这话我一出口，就感到了后悔。

“你不是试过水了么？高中水还不够浑吗？”蔡老师笑笑对我说。

“欸，一言难尽。我刚毕业的时候不找人情去考试呢，笔试考第一名连面试都不能进。后来找了人情呢，他妈的让我从大学辞职给他当代课老师，然后正式老师休完产假回来就一脚把我踢出去，还冠冕堂皇说他们人才太多。”我忿忿不平地说。

“对啊。公办就是这么恶心的。所以我懒得去。毕竟我也不缺钱。”蔡老师淡淡说道，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说到你托的那个人，他就是这么个不讲信用的小人。你也不用多想什么。”蔡老师淡淡地说。“他穷怕了。你又不给他行情价，还要跟他讲人情，你的那些人情都退休啦，人走茶凉而已。不是每个人都重感情的。”

“还不如老狄呢。说话算话。”我摇摇头。“好歹也是个校长，做事是真的恶心。”我恨恨地说。蔡老师跟我说过，他爸答应帮老狄一个忙，老狄把刚毕业的蔡老师弄进了自己的初中。

“老狄不一样。他是民办的，没人管。你那个高中尽管是最近没落的很，但是上面领导视察必去，树大招风。而且那个时候我就想提醒你他不靠谱，看你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样子才没说什么的。”蔡老师撇撇嘴，有些不以为然。

“你怎么知道他不靠谱的？”我想起当时自己以为是屈尊才从大学里辞职去那个没落的高中，因此觉得言行可能失当，于是想转换话题，问蔡老师。蔡老师叹了口气，慢慢说道：“你不是常问我为什么会到杭九中么？”

我瞬间明了了一切，而事实果然如此。蔡雄烨当年在初中不上不下，最前面的高中弄不上，但是也不至于跌到杭九中还要借读。中考前夕，蔡雄烨的父亲希望能够让已经是副校长的某人帮忙，让他的儿子去最好的高中深造。作为回报，他可以帮那人一个忙。那人答应了，说好真不行先让蔡雄烨在分校呆一年，在高二文理分科之后再转到本部就读。于是蔡雄烨把所有志愿都填了那所高中的本部和分校。事实上当时分校的分数一直很低，比杭九中还要低，蔡雄烨在第一次中考也的确顺利进入了分校。问题出在高二。“他突然说办不了了。后来我爸去查了下，他要把自己的侄女儿弄进去，就把我踢了。那个时候我爸已经帮他把老婆工作安排好了，他就让我在分校呆着算了，说事情难办。”蔡老师嘴角微微抽搐，我理解他的心情，同样的事情难办人太多这类说辞我也听那人说过。“那肯定不行啊。那个分校是真的不行，太差了。那我没办法，再呆两年就只能考大专，我只能重新中考。”于是蔡雄烨的父亲又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儿子参加了第二次中考，最后因为不是杭州户口等等原因，只能借读到杭九中。“也还好，最后一本考上了，就去了浙师大。后来么年纪的问题，研究生就没去念。说到底，你现在还是香饽饽，私企一大把抢着要。我那个时候是真的走投无路，破釜沉舟。”蔡老师叹了口气，把保时捷开到了灵隐寺的停车场外。因为还没有上车牌，收费员给了他一张收费条。我没有关心蔡老师是如何停车的，因为我终于知道为什么88年的蔡雄烨会和90年的我一届了。

“到时候麻烦你帮我把车开到你家去了。我下班来拿。”蔡老师把保时捷的钥匙递给了我。我点点头。蔡老师于是走到灵隐寺门口，去等还没来的同事们。他会告诉那些同事自己打了滴滴快车来，回去要蹭他们的车。

我把手里的保时捷钥匙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走向了写着“云林禅寺”的山门。蔡老师的同事们已经发现了他，大家有说有笑颇热闹。于是我向灵隐寺门口的管理人员出示了健康码和预约登记，买了门票，孤身进了庙。看到飞来峰下笑口常开的弥勒佛时，我忽然觉得自己颇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