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宏达张爱玲的最后岁月
年6月,张爱玲搬进林式同为她安排的一间公寓房,但这并非她最后一次搬家。年7月,她又搬了一次家,由林式同当担保人,租住了靠近洛杉矶加州大学的罗彻斯特公寓的一间房子(RochesterAve.,LosAngeles),房东是一个伊朗人,在这里,她一直住到去世。 从林式同作为房东的公寓搬出去的原因,还是因为又有了虫——这无疑也是实情,仅仅才过一年多,年12月11日,她就写信告诉庄信正说:“此地新房子蜜月期已过。蟑螂蚂蚁小花甲虫全有了。房东发通告警告脏乱与违规养猫狗——可能就快有fleas了。我远道去买较好的杀虫器材。房东也叫了杀虫人来,要出清橱柜,等于三个月小搬家一次,房客(中南美与黑人居多)怕麻烦,大都不要。‘自扫门前雪’也事倍功半。但是我绝对不搬家,实在没这时间精力。”[1]再往后,她告知庄信正从这里搬出去的原因实是:“我寓所蟑螂激增,比以前好莱坞老房子更多十百倍。”[2]林式同也承认:“因地点关系,我在lakeST.的那栋公寓住进了许多中美移民,素质较差,三年新的房子,已经被弄得很脏了,有人养了猫,引来许多蟑螂蚂蚁。”[3]张爱玲实在搬家搬怕了,所以,努力做杀虫的工作,费去许多时间,不到实在无奈的地步,她决意不再搬。然而,她终究还是搬了。 张爱玲(年) 新住处的房东说,他们注重预防,没蟑螂也按月喷射、药熏,情况好多了。可是,后来又出了状况,张爱玲还是想搬走(一直到她年去世前,还想过当年7月底搬走)——可以说“虫患”的阴影一直伴随着张爱玲。当然,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段途程,她也实在动不了了。相对而言,她在罗彻斯特公寓住了四年多,时间还算比较长的。 多年来,困扰张爱玲的不只是虫患,还有身体的各种疾病——感冒(她认为是过敏性的)、牙痛、眼病、脚肿,等等。她把平时就诊、遵医嘱用药、安排饮食,称之为“保身的功课”(regimen),为此占去了大部分时间。年,她在给郑绪雷的信上如此描述:“说来使人无法相信,日常的啰唆事太多,医生派下的例行功课永远有增无减,都不是吃药的事。现在改低胆固醇diet(饮食)也麻烦,healthfoods健康食品难吃,要自己试验着做菜。整天是个时间争夺战。”[4]在年3月23日致夏志清的信上,她也说:“我成天只够伺候自己,chores(零星杂事)永远有增无减。”[5]越是这样,疾病还是不断缠身。年年末,她外出办领证手续,“接连两天奔走,就又‘寒火伏住了’,感冒快一个月,六年来没发得这么厉害过”[6]。宋淇认为,张爱玲平时力行节食,结果抵抗力弱,容易生病。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她精力不济,写作很少。写信对于她也是沉重的负担,一封信有时也要写好几天。除了极少的几个人,她都不写信,甚至连和她有出版业务联系的宋淇夫妇那里,到年间,也有大半年没有收到她的信件。她也在不无忧虑地想,别人会对她不能理解。有一次,她接到夏志清的来信,获悉他生了一场病,震惊之余,还有了这样的想法:“同时我不禁苦笑,终于有一个朋友尝到服侍自己的麻烦,不然我总是无法交代在忙些什么——各种医生派下的任务再加上我确实精力不济,做一点事要歇半天。”[7] 说到这里,还要补叙一件事,即在年春的一天,张爱玲在过街时,被一个迎面跑来的中南美的年轻男子撞倒在地,想必男子相当壮猛,竟使她跌伤右肩骨,疼痛难忍。她去看了医生,医院没有收她住院,因为她未买保险。她写信给林式同说:“我觉得我这样按月收入的人,医疗费还是现付合算,医院往往不收没保险的病人,所以预备保个短期住院BlueShield。”[8]她尽管当时已有了较稳定的版税收入,却仍然量入为出,不敢随意花钱。既然如此,也只能是“医生说让它自己长好,但是奇慢”[9],她就“由它去了”。这种情况,也令她久久不能执笔。 毕竟已到了古稀之年,张爱玲对时间的紧迫感愈来愈强,而且,她不是一个懒人,总希望还能争取时间,多出一些作品。她在年3月6日致宋淇夫妇的信上说:“我想我们都应当珍惜剩下的这点时间,我一天写不出东西就一天生活没上轨道。”[10]她的心上,还有一些写作任务尚未完成。年1月6日在给庄信正的信上,她还说:除了正在写的一篇长文(即《小团圆》散文),“另外还有几篇故事要写”[11]。一方面是满怀对剩下时日不多的紧迫感,另一方面是身体上种种病痛的限制,可以想见,她当时内心是何等焦灼。不过,这些年里,她还是完成了两件大事:一是“全集”的出版,一是写出了《对照记》。“全集”的出版在年,即她去世的前一年,而筹备工作则在年便已开始进行。年2月14日,她写信告诉夏志清说:“我在忙出全集的事,出了寄两本有新文字的来。”[12]更多的具体工作,当然是由在香港的宋淇和台北的皇冠出版社的编辑在做。从她与宋淇的通信中可以知道,自年起,宋淇就在为出这套“全集”找书。这套“全集”共收有《流言》《怨女》《倾城之恋》《第一炉香》《半生缘》《张看》《红楼梦魇》《海上花开》《海上花落》《惘然记》《续集》《余韵》《对照记》《爱默森选集》等16册书。其中,大部分是她在大陆时期所作,有一些是经他人从旧报刊上找到后“出土”的,即她所谓“无中生有”者,体量上也颇可观。她去世后,一批雪藏多年的遗稿如《小团圆》《雷峰塔》《易经》《少帅》《异乡记》等问世,更壮大了这个阵容。《小团圆》散文一直未能写出,已写的《爱憎表》也未能终稿,想来一定也是与上述情况有关——在这样疲于应对虫患与健康问题的情况下,要完成一项项写作任务,实在是太难了。 而年即已完稿并在《皇冠》上开始连载的《对照记》,也是之前二三年酝酿与写作的结果。这本书曾被人讥为“写真集”,收集了张爱玲所保存的她和亲友的部分旧照(据庄信正说,在张爱玲向他出示的相簿上,他看到的一些照片还有未收入的,故建议再出一本续集),实有的文字不多,而且,有的还是从别的书稿中录的,即使如此,她在那种身心困惫的状态下写作、修改,亦殊不易。 张爱玲著《对照记》 出版“全集”,似乎是一个收束的信号。这时,张爱玲已是一位高龄人士,身体又如此不好,对于身后的事,应有所考虑。早在年住汽车旅馆期间,有一天晚上,她怕回去太晚,快步走了几条街,忽然感到心口又有点疼,就想到可能heartattack(心脏病发)倒在街上,“应当立遗嘱”[13]。而到了年,宋淇身体很不好,邝文美来信说:“他急于把公事要交代清楚,先把这些附件(版税结算单)寄上。你看了便知,关于出版新书的事,盼直接与皇冠联络,以免耽误。事非得已,你一定明白。”[14]天有不测风云,谁也说不准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张爱玲不愿身后自己的财物充公,也曾询问过遗嘱公证的相关事宜,一来手续颇为麻烦,二来她的公民身份证丢失,一直也未能去办。这一天,她为给在上海的姑父李开第办国内版权代理,要买授权书表格,却无意间看到了遗嘱表格,顺便也买了一张。再一问,有了公民身份证(现在她已补办好了),办个遗嘱公证也不难,便找到公证处,填写了表格。除了相关必需的信息外,遗嘱正文便是: 我EILEENCHANGREYHER,定居于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罗彻斯特(R0CESTER)大街号公寓(),声明本遗嘱是我的最后遗嘱,并取消在此之前本人所立的其它遗嘱: 第一、在我死亡时,把我的全部动产遗赠给STEPHENC.MAESOONG(MR.MRS.STEPHENC.SOONG)。 第二、我想立即火葬,不在殡仪馆,把骨灰撒在任何荒无人烟的地方,撒遍宽广的陆地上。 第三、我指定MR.STONELIN作为本遗嘱的遗嘱执行人。 张爱玲交给林式同的遗嘱 公证人确认:“EILEENCHANGREYHER在签署遗嘱时心智健全,而且不是被迫,也没有受到威胁、欺诈和任何人的不当影响。”即给这份遗嘱签了字。签完这份遗嘱后,她给林式同写信,附上遗嘱影印件,说了这件事,林式同还以为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打电话问她,她说身体尚好,只是以防万一[15]。24日签下的遗嘱,25日她即将正本寄给宋淇夫妇,同时写了以下嘱托: 为了托KD(李开第)大陆版权的事,我到文具店买授权书表格。就顺便买了份遗嘱表格,能公证就省得找律师了。以前一直因为没证件不能立遗嘱,有钱剩下要充公。现代医疗太贵,如果久病,医护费更是个无底洞,还有钱剩下的话,我想: (一)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请高手译,没出版的出版,如用于林彪的一篇英文的,虽然早已明日黄花。(《小团圆》小说要销毁)这些我没细想,过天再说了。 (二)给你们俩买点东西留念。 即使有较多的钱剩下,也不想立基金会作纪念。……[16] 这些年来,张爱玲的版税收入已颇有积蓄(大约有30多万美元),存放在香港,由宋淇夫妇为她理财,故有成立不成立基金会之说。当然,晚年的医护费用是必须预作准备的,她必未想到,自己最后会无劳医事,悄无声息地离去。至于她自己的家人——父、母、姑姑皆已故去,就不说了;弟弟张子静,她一直与之不睦,几乎视为路人(他也在她故去的一年后去世);姑父李开第,曾经做过她在香港读书时的监护人,也算有恩于她。后来,李开第与她姑姑晚年结褵,相濡以沫。她想在经济上对他有所帮助,由他代理她的国内版权,但办起手续来过于麻烦,白忙了一场,只好搁置。至于宋淇夫妇,几十年来一直是她的挚友,后期更代理了她的出版事务,对她的作品及著作权情况最了解,也最堪信任和托付,指定为其遗产继承人,顺理成章。 宋淇夫妇收到张爱玲寄来的遗嘱后,深为她的这种情逾骨肉的信任所感动,也为他们都已步入残年剩景而感慨,在此后的三年间,他们还不断有书信往还,关心彼此的日常起居和健康,对后事问题倒未见进一步讨论。 宋淇、邝文美夫妇 年春天,张爱玲所居住的洛杉矶,发生了一场因种族歧视引发的民众暴动,声势很大,幸运的是,她并未殃及。年洛杉矶发生地震,大震之后,又有余震,一时人心惶惶,友人们都纷纷来信、来电询问。她告诉他们,地震时,所住的公寓有一两家的墙惊现裂缝,而她住的房子,只是灯罩震掉下来而已。这些灾厄,她都平安度过,实是可庆幸的事。 然而,长年孤身独居,避与外界接触,毕竟对张爱玲的身心健康不利。体弱多病就不说了,精神状况也似不佳,较为典型的是,她无人可以说话,只能在头脑中,把她想说的话大段大段地对Mae(即邝文美)倾诉。年3月12日,她在给宋淇夫妇的信上说:“前两天大概因为在写过去的事勾起回忆,又在脑子里向Mae解释些事,(隔了这些年,还是只要是脑子里的大段独白,永远是对Mae说的。以前也从来没第二个人可告诉。我姑姑说我事无大小都不必要地secretive[遮遮掩掩])。”[17]对造成这种现象的直接原因,她自己判断也是对的:“我至今仍旧事无大小,一发生就在脑子里不嫌啰唆一一对你诉说,暌别几十年还这样,很难使人相信,那是因为我跟人接触少。”[18]邝文美的容貌、才干、为人,确实令她赞赏,而另一方面,她也承认自己有一种“毕马龙情结”。宋以朗在《张爱玲私语录》一书中注解:“Pygmali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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